文丨趙亞鋒

湖南澧縣孫家崗遺址2018年度挖掘中，從編號M149的長方形土坑墓中出土了一件玉牌飾，編號M149:1。該玉牌飾呈灰白色，不透明，表面多黃色和褐色玉沁。外形略呈方形，片狀，殘寬高厚0.3厘米。整體造型頗為精細。最引人注視的是其平面上雕刻的紋樣，人面形象，眉眼耳鼻口，五官皆備，卻在嘴部突出表示高低兩對獠牙，顯得猙獰而神秘。

圖一 孫家崗遺址出土玉獠牙神面牌飾(M149：1)

圖二 孫家崗遺址出土獠牙神面牌飾(M149：1)線圖

人面兩側耳下有穿孔耳環(huán)，頂上有冠，冠檐長伸飛卷。但一側冠檐有殘缺，殘斷處重新打磨并斜向鉆孔。玉牌前后兩面的紋樣完整一致，并可對應，差別在于一面為減地陽紋，顯得立體厚重，另一面為陰刻，顯簡練凝練。另外玉牌頂、底兩面皆平，頂面正中有鉆孔，底面則見有三個鉆孔。

這種在人面口中突出獠牙，實為肖家屋脊文化玉器群中典范的神面形象，可稱之為“獠牙神面”。肖家屋脊文化是公元前2000年前后散布于長江中游地域的一支考古學文化，其核心在湖北漢東地域。漢東石家河遺址群中肖家屋脊遺址和譚家?guī)X遺址中，以往便出土過造型紋樣與孫家崗遺址M149:1玉牌飾類同的玉器。

圖三 譚家?guī)X遺址出土獠牙神面造型玉器(W9:7)

圖四 肖家屋脊遺址出土獠牙神面造型玉器(W6：32)

肖家屋脊文化玉器群中是有玉人造型的，例如譚家?guī)X遺址W8：2玉人頭像，湖南常德石門縣也曾采集到一件肖家屋脊文化的玉人頭像。與玉人形象相比，神像最顯眼的便是從其口中高低伸出的兩對尖銳獠牙，是最能凸顯其神性的面部特點。

圖五 譚家?guī)X遺址出土玉人頭像(W8：2)

圖六 湖南常德石門采集玉人頭像

以獠牙來表示神性，是我國史前藝術造型中廣泛存在的現(xiàn)象，王仁湘先生《武裝到牙齒的史前眾神》一文對此有體系梳理與出色闡述，并引用郭靜云先生史前野豬崇敬相干闡述，以為這種獠牙形象最早取材于野豬之獠牙。

在人面造型中添加獠牙，就是賦人以神性，使人升格為神。目前所見最早的獠牙神人形象見于東北興隆洼文化。像內(nèi)蒙赤峰地域白音長汗遺址AT27：7，以葉蠟石磨制雕琢的人面像上，以貝殼在其口部鑲嵌出高低兩對獠牙，整體造型雖然簡略古拙，但猙獰之意盡顯。遼寧阜新塔尺營子遺址最近新出土一件石器也見有相似形象的雕刻紋樣。興隆洼文化這些獠牙神面形象的時期大約在距今7500年前后，比肖家屋脊文化獠牙神面形象在時光上早了3000多年，空間上，兩地也相距數(shù)千公里，所以我們當然不能毫無依據(jù)的穿越時空，將兩者直接關聯(lián)起來。但不同時空，類似的獠牙神面，卻體現(xiàn)出我國史前時期以獠牙凸顯神性，出現(xiàn)神格這種藝術手段與相應觀念的淵源之深、流布之廣。

圖七 白音長汗遺址出土興隆洼文化獠牙神面(AT27：7)

圖八 塔尺營子遺址興隆洼文化石器上的獠牙神面

長江中游地域最早的獠牙形象涌現(xiàn)在距今七八千年前高廟文化的白陶之上，但都是獸面。這些獠牙獸面常有翼，有的直接被托載于鳥翼之上，顯然也是具有神性的神獸。史前白陶上的獠牙神獸造型自成系統(tǒng)，其圖案早期具像，后來逐漸抽象幾何化，到距今6500年前后的湯家崗文化時，若不和早期相接洽，就已經(jīng)難得識別了。所以孫家崗遺址M149:1玉牌飾上的獠牙神面形象與白陶上的獠牙神獸形象恐怕也不能直接關聯(lián)。

圖九 高廟文化白陶上的獠牙神獸紋

圖十 高廟文化白陶上的獠牙神獸紋

圖十一 湯家崗文化陶盤上抽象幾何化的獠牙神獸紋(M98：1)

白陶之后，相似的獠牙形象便重要見于玉器。安徽巢湖一帶距今5600年前后凌家灘文化的玉器群中，見有1件獠牙獸造型玉器，其身如龍，盤圈成環(huán)狀，其背有鱗(或是羽?)，其頂有翎，這毫無疑問是一種被賦予了神性的神獸形象，考古報告中便直接稱其為玉龍。凌家灘玉器群也見有很多玉人，其造型皆雙臂上屈，捧于胸前，呈恭順事神狀，顯然不具備神性。

圖十二 凌家灘遺址帶獠牙龍形玉器(98M16：2)

圖十三 凌家灘遺址出土玉人(98M29：14)

長江下游地域距今5300-4300年的良渚文化，其玉器上常見有良渚文化標識性的“神徽”圖案，該圖案為一頭戴羽冠之人騎于一大眼利爪的獠牙神獸之上，人與神獸共顯于同一圖案之中。這圖案中的人像，常被稱為良渚神王，最能凸顯其神格的，就是其身下的獠牙神獸。

圖十四 良渚文化玉器上的“神徽”

從這一脈絡來看，肖家屋脊文化之時，似乎是神人直接吞噬了獠牙神獸的神格，凸顯神性、出現(xiàn)神格的獠牙直接從神人口中生出，遂成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孫家崗遺址M149：1玉牌飾上的獠牙神面形象。

獠牙之外，孫家崗遺址出土這件獠牙神面玉牌飾上最能體現(xiàn)其神性特點的還有神像頂上的冠。此冠有高低兩層，下層冠檐長伸并向上勾卷，其造型顯著差別于肖家屋脊文化玉人頭像上的冠，更顯華貴神秘。

這種神冠造型的寓意，我們可以從肖家屋脊文化另一類玉器，玉獸面牌飾上來尋找線索。例如譚家?guī)XW9：52，其主體造型就是獠牙神面之上的神冠。這種玉獸面牌飾也是肖家屋脊文化玉器中一種典范器類，譚家?guī)X遺址，六合遺址、肖家屋脊遺址等出土有多件。其中肖家屋脊遺址出土的一件同類器顯示出其原始儉樸形態(tài)，整體造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山東大汶口文化陶缸上那些馱著太陽飛過山巔的神鳥形象。所以獠牙神面牌飾上這種高低雙層，長檐勾卷的造型很可能與飛鳥相干，或可稱之為“飛鳥神冠”。這倒是讓人想起白陶上那些獠牙神獸，都是自帶飛翼，或被馱載于神鳥羽翼之上的。

圖十五 譚家?guī)X遺址出土玉神面牌飾(W9：52)

圖十六 肖家屋脊遺址出土玉神面牌飾

圖十七 大汶口文化陶缸上的“飛鳥”刻紋

(陵陽河遺址采集;尉遲寺遺址M215;大朱家村遺址M04;大朱家村遺址采集)

長檐勾卷的飛鳥神冠，猙獰外露的高低兩對獠牙，再加上減地陽紋琢玉工藝所出現(xiàn)出的立體與厚重，使孫家崗遺址出土這件獠牙神面牌飾整體給人一種神秘古樸、神威凜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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